思想越深刻,人越孤独。
“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是发生在2300多年前濠水桥边的一场精彩辩论。辩论的双方,是生活在“百家争鸣”的战国时期的两位思想者,一位名叫惠施,另一位便是庄子。面对着在水中恬然自适的鱼儿,庄子深深感受着鱼翔浅底的快乐,而作为庄子的朋友,惠施对此却不以为然,于是,在桥上两人便有了那段流传至今的对话。对于这个故事,现代新儒家徐复观先生在他的著作《中国艺术的精神》中,有一段精彩的评述,他认为,“在这一故事中,实把认识之知的情形,与美的关照的知觉的情形,作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庄子是以恬适的感情与知觉,对鱼作美的关照,因而使鱼成为美的对象。‘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正是对于美的对象的描述,作了康德所说的趣味判断。……惠施是以认识判断来看庄子的趣味判断,要把趣味判断转移到认识判断中去找根据,因而怀疑庄子‘鱼乐’的判断不能成立。这是不了解两种判断性质的根本不同。”
徐复观先生将这个故事上升到了一个美学的层面,而事实上,在这个故事的背后,我们还可以看出两人在性格上的迥异。显然,“不知鱼之乐”的惠施考虑问题很现实,思维方式也是常人的思维方式;而在庄子身上,我们看到的则是其飘逸出尘的浪漫气质。然而,性格决定命运,务实的惠施最终官拜魏国的相国,而一生追求“逍遥游”境界的庄子却饱尝着落寞与凄清,他唯一的一段官场生涯只是做过几天漆园小吏,更多的时候,庄子生活在家徒四壁的赤贫境地。根据《庄子》一书的描写,我们知道这位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每天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进入深沉的哲思的:一条陋巷里,饿得面黄肌瘦的庄子身穿打着补丁的衣服在为人编着草鞋,这是他唯一的生活来源。而他自己的鞋子早已磨出了洞,他仅用绳子简单地绑在脚上……
更大的痛楚其实来自心灵的孤寂。参透宇宙人生的庄子是一个浪漫的骑士,更是一个用心良苦的设谜者。他将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对世事的理解巧妙地演绎成三十三篇寓言,每一篇寓言都是一首流动的诗。在这些奇丽精妙的寓言中,上古神话中的河伯、海若、冯夷、禺强都成了特别的意象,成了庄子所设谜局中的重要符号。自认“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的庄子在编织草鞋的同时,也在编织着自己的传“道”方式,他坚定地相信,设谜与解谜的过程更有助于心声互答。然而,庄子绝然不会想到,正是这一点,使其成为一位孤独的精神探索者,一路走来,无人听觐,无人喝彩,艰深的谜面让人们对这位面黄肌瘦的贬履者敬而远之:传道的目的是为了经世致用,你尚一身褴褛,我们还有何指望!就连严谨修史的司马迁对这位比自己早出生近二百年的思想家好像也没有太多好感,“其著书十万余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以诋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已,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史记·老子韩非子列传》)
由此,被遗忘的命运便成为必然。和那些凭御臣谋攻之术飞黄腾达的士们相迥异,庄子注定要在政治上成为那个时代的弃儿。“吾讳贫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庄子·秋水》)在庄子悲愤的呼号声里,三十三篇寓言就象三十三把利刃直插胸腔,而嵌在寓言中的所有意象此刻已全部成为苦闷的象征。这是一出巨大的人生悲剧,逍遥在精神世界中的庄子,在现实世界里,面对的尽是厚重的障壁和凌宵的高墙。“子不闻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庄子·徐无鬼》)这个孤独的“流人”是谁?当庄子将自己放逐在一个空气稀缺的高度,答案已不言自明。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这段记载在《庄子·齐物论》的文字,曾经嵌入过许多文人墨客的辞章,在人们看来,象“庄周梦蝶”那样进入物我两忘之境当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殊不知,“梦蝶”与“知鱼之乐”一样,已是人生最深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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