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作为《庄子》一书的开篇,在全书中占据特别重要的地位,但对于《逍遥游》的行文脉络和精神意旨,自向秀和郭象《庄子注》后,历代注家解者各执一词,分歧颇殊,时至今日也未有定论。本文尝试在文本基础上,结合各家注解,辨析取舍,对《逍遥游》一文之结构作一梳理。
一、面临的问题
梳理《逍遥游》结构时会面临诸多难题。首先面临的问题是现有的《逍遥游》文本是否具有一个完整的结构,这一问题指向两个方面:一是现有《逍遥游》的版本问题。《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子》五十二篇”,因其言多诡诞,注者多以意去取,郭象所注《庄子》三十三篇被认为“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庄子》),其后注疏解释者多依郭本。虽然郭注在庄学研究中影响极大,但是我们并不能排除郭象的删减编排有悖于《庄子》原貌的可能性,《逍遥游》一篇也是如此,现有的版本是否存在缺失遗漏等问题依然可以存疑。第二个方面是指《逍遥游》自身前后文理的完整性问题,我们所看到的《逍遥游》“忽而叙事,忽而引证,忽而譬喻,忽而议论,以为断而未断,以为续而非续,以为复而非复”(林云铭《庄子因》之《逍遥游》篇末评),似乎只是各种断续文字的缀合,那《逍遥游》究竟是不是一完整之篇章,具有内在文意脉络上的前后一贯性呢?
由此生发出的第二个问题是:梳理《逍遥游》结构就必须了解其前后的思想脉络,那么《逍遥游》到底讲的是什么呢?这同样面临着两个方面的困难:一是文字训诂问题,对于关键字词的诠释往往影响着对于整个思想内容的领悟,比如对“逍遥”“天地之正”的理解直接关联着通篇要旨,可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第二个困难来自庄子的言说方式,通篇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以及“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的表达(《庄子·天下》),这种洸洋自恣的言说使得我们在理解《逍遥游》时不能仅仅局限于文字的表达,更要领会其言外之趣,理解背后的精神意旨。
因之,为了能够更好的理解《逍遥游》的结构问题,下面我将从对整个文本内容的梳理出发,希望能对《逍遥游》的意旨有所领悟,并在此基础上探讨其结构问题。由于篇幅和学识所限,对于文本的梳理将不着眼于个别细琐的文字考证音义辨析,而主要是以其自然段落为单位,或点出关键字句,或理清线索脉络,一切皆立足文本语境,兼考各家之说,以求先明片段之义,然后勾连缝合,于全体能有所贯通领会。
二、文意梳理
在未做出全部梳理之前,尚无法确定《逍遥游》为一完整篇章,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中的一些段落有着相对独立且完整的结构,对文本的梳理也是从这些段落入手。
1. 鲲鹏与小鸟
《逍遥游》开篇展示的就是一种阔大雄奇的景象,也是在这一开始就反映出其超脱于“人间世”的指向。鲲鹏图南事,是全篇第一部分,从开篇“北冥有鱼”到“此大小之辩也”。鲲化为鹏,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将适南冥,这样的一个故事庄子却讲了两遍:一是以《齐谐》引出,而发议论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二是以汤之问棘引出,而归诸“小大之辩”。注家多认为这是重言,“所以引之者,以前语近怪,且出《齐谐》,恐人疑其不典,故引汤、棘问答以实之”。这种说法有一定问题,本身汤棘之问的内容就不见于史料,不足为典;即使有典籍记载,完全可以于开篇引入,又何须从《齐谐》引出。释德清注:“前引《齐谐》,以证鲲鹏之事,此复引汤之问棘,以证小知大知之事”,但事实上这两次讲述都涉及到了“小大之辩”。在这一部分,郭象注的核心在于从“性分之适”讲大小之辩:“物各有其极,任之则条畅”,大鹏和小鸟各有其性,性各有极,或翱翔天池,或毕志榆枋,但是“苟足於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於小鸟,小鸟无羡於天池,而荣愿有余矣”。在郭象看来,大小的差别都有自然定分,非跂慕之所及,因此只要各安其天性,大小虽殊,逍遥一也。即是说,郭注虽肯定了万事万物的差别,但却否认其有高下之分,认为只要适性即是逍遥,所以郭象眼中翱翔天池的大鹏是逍遥的,毕志榆枋的小鸟也是逍遥的。但正如后来批评郭象者所指出的,称大鹏和蜩鸠逍遥恐非庄子义。
如果我们紧扣文本就会发现,在蜩与学鸠这里,大小之辩说的是“知”与“年”,庄子强调的是空间和时间带来的“知”的限制。蜩与学鸠之为小,并不是说它们天性差一等,而是说它们受到的限制更多,形体的有限伴随着的是空间的有限,生命的有限,使得它们无法理解(知)鹏的世界,所谓“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庄子·秋水》),这是第一次鲲鹏事所强调的“大知”与“小知”,“大年”与“小年”;第二次鲲鹏事讲述,在斥鴳这里点出“此亦飞之至也”,这是要害之处。“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这是斥鴳飞的极至,那大鹏就没有极至了吗?“而彼且奚适也?”小小的斥鴳或许不能理解蓬蒿之外的世界,但大鹏也有其所不能抵达的极至,大鹏并非是真正的“大”。如此两相对比才构成庄子“小大之辩”的双重含义:一方面确有大小之别,不过这种区别是来自于时空的限制和由之带来的认知局限,那些受时空限制多的小鸟没办法认识超出其时空以外的大鹏;而另一方面,所谓的大鹏也并非是不受限制,无论是大知小知,大年小年都有其极限,都难以避免“飞之至也”的命运,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大鹏还是小鸟都是一样的。
2. 有待与无待
在结束了鲲鹏世界后,开始转向人间世,从“故夫知效一官”一直到“圣人无名”,这是另一个世界。相比于鲲鹏世界,这个世界上是以一个倒转的形式出现的。首先出现的是那些“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即世俗意义上的能人才士以至德君,但在庄子笔下他们只不过是像毕志榆枋的小鸟一样,沉浮于于政治上的荣辱得失罢了,而能超脱于政治世界是非评价的宋荣子的态度是“笑之”,这就颇值得玩味了,成玄英疏:“前既以小笑大,示大者不夸,今则以大笑小,小者不企”。在鲲鹏世界中,笑的主体是小鸟,对象是大鹏,而在此笑的主体变成了超脱的宋荣子,对象是局限于政治世界的人。宋荣子似乎代表的是像大鹏一类,但在这里庄子直接挑明了宋荣子“犹有未树也”,列子御风而行揭示出了一个更大的世界视野,从而指出了宋荣子不过也是在其能够达到的“飞之至也”,而不能上升至列子的境界。但随后再进一步,列子也是有所待,必须凭借风才能行,而真正能够无待的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至此,大小之辩的有限性被突破了,“无穷”指向了一个真正无所依赖无所限制的境界,庄子“逍遥游”之义也于此全出。但这一句话殊为费解,郭注:
“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鴳之能下,椿木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是游变化之涂也。如斯以往,则何往而有穷哉?所遇斯乘,又将恶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苟有待焉,则虽列子之轻妙,犹不能以无风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而况大鹏乎?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则同於大通矣。”
郭象将“乘天地之正”解为“顺万物之性”,依旧是其“性分”“自适”等哲学主张的体现,但恐非庄子义。若依郭说,则大鹏之九万里图南,斥鴳之翱翔蓬蒿之间,宋荣子之定内外辩荣辱,列子之御风而行,皆为顺应其本性,那他们似乎也都应该是逍遥的。但郭象后面又说:“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有待的列子和鲲鹏必须得其所待才能逍遥,最终的结果就是变成了两种逍遥:一种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无待常通,另一种是“顺有待者”,在所待不失的情况下也能同于大通。庄子笔下的逍遥游应不包括后者,如果有所待,必不失所待才能逍遥,那这种逍遥指向无穷的意味便被取消了,变成了一种消极的自足自得,大知小知大年小年的区分也便没有意义,这是庄子所不取的。而且,还可以根据后面的一句话进行证明:“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一句总结中的至人、神人、圣人和之前的宋荣子列子等做了截然的区分。宋荣子之定内外,辩荣辱,“是尚有物我荣辱之见存,犹未能脱然无累,卓然自树也。且定内外之分,未能无己也;辩荣辱之境,未能无功与名也。未能无己、无功与名,心亦何能逍遥乎?”列子亦不能如至人之无己,“以形骸未脱,故不能与造物游于无穷,故待风而举,亦不过旬五日而即返,非长往也”。结合上下语境,庄子所谓真正的逍遥者当是“无己”“无功”“无名”之人,超出时空限制指向无穷。王夫之解:“无待者,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实以立名”仍不甚确切,不待物、事、实,仍有物己、事功、名实之分,更不可说还要立己、立功、立名了。今人解“逍遥游”,谓之心灵的绝对自由境界,从物理之时空转向心性之境界,颇值玩味,暂存不论。
3. 界心与无用
以下诸段,解者中歧义颇多,有认为“圣人无功”以下内容和整篇《逍遥游》联系不大,是后人陆陆续续加上去的;但更多则是从“无己”“无功”“无名”三个方面阐释,释德清的解释即其中一家。释德清认为“尧让天下”以上内容是寓言,“以下分别指出忘己、忘功、忘名之圣人,以为证据”,具体来说就是“尧让天下,虽能忘功,而未忘让之之名。许由不受天下,虽能忘名,而取自足于己,是未能忘己。必若向下姑射之神人,乃大而化之之神人、兼忘之大圣,以发明逍遥之实证也。”而最后惠子与庄子部分是“卮言”,“大似诙谐戏剧之意,以发自己心事。谓人以庄子言,大而无用,但人不善用,不知无用之用为大用,故假惠子以发之。”另据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提出来一种略有不同的划分,认为“许由不愿居天子之名,证明圣人无名”,“引藐姑射神人,证明至人无己”,宋人资章甫与尧之丧天下是“证明神人无功”,其后惠子与庄子部分“借与惠子辩论,以明无用然后逍遥之旨”。这两说各有道理,但也有牵强处,如释德清言尧之未能忘“让之之名”于文无据,而且后面还牵扯到对于“卮言”的理解;刘武认为宋人资章甫和尧之丧天下为“神人无功”文理皆不通,有附会之嫌。
如果抛开各家阐释,抛开其前后相贯的先入之见,而是直接面对文本,这或许能够给我们带来别的启发。依我看来,以下几则故事有共通主题——有界心、用和无用,可以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尧让天下和藐姑射神人,这是有界心在“用”上面的体现;第二部分是惠子与庄子的两则问答,这是有界心在“无用”上面的体现。有界心,也就是庄子所说的“有蓬之心”,向秀云:“蓬者短不畅,曲士之谓”,《秋水》有“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有界心主要体现的是一种知识上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可以既来自时空的限制,也可以来自日常的教导。第一部分,关于“用”的有界心其实还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尧让天下于许由和宋人资章甫适越,尧以天下为有用有为,宋人以章甫为有用,这是他们执着于“用”的有界之心,但对于许由和越人来说,天下和章甫根本无所用之;另一个方面是藐姑射神人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根本不愿像尧一般以天下为事,如此尧才有丧天下之感。这两者之间差别在于,越人和许由某种程度上仍然是有界心之人,如同那些知效官德合君者和宋荣子一辈,仍然执着于用与不用的差别,不过是像鹪鹩巢于一枝,偃鼠饮不满腹一样取其自足罢了,而藐姑射神人则是完全超脱于用与不用的界限,没有我与物之对,无心御世,无为而化。第二部分讲的是对于“无用”的有界心,也可分为两层:一是不善用,二是不知无用之用。惠子以大瓠无用而掊之,是其局限于自己所知的用,不能善用,就像善为不龟手之药之宋人,世世以洴澼纩为事,全然不知除此之外还有别用,这就是“所用之异也”。而对于大樗树,惠子以匠人的标准来看它是无用的,但是大樗并非生来就是要被用作木材的,而且正是因匠人的标准看来是无用才使得其能免于砍伐,就像以执鼠的标准来看斄牛,它也是无用的,但正因此反而避免了机辟罔罟之害。惠施之掊大瓠,以其不善用,故未知用之极也;惠施之去大樗,不知其无用之用,是执于有用无用之分。
三、小结
在对文本进行梳理之后,现在可以尝试将其勾连缝合。纵观整篇《逍遥游》,贯穿于其中的一个线索就是“界限”,不管是鲲鹏世界里大鹏和小鸟的“大知小知”“飞之至也”,还是人间世当中的内外荣辱,有用无用,所有处于这个世界之中的人、物都会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限制,由此生出有界限之心,才会有大小之辩、有用无用之论。庄子所追求的“逍遥游”,如果我们不从正面来说是一种心灵的绝对自由,而是从反面来看,或许可以解为破除有界之心,如此整篇《逍遥游》文意便可贯通,结构也可划分。从鲲鹏图南引入大小之辩,再转向人间世的内外荣辱,以列子为有待世界的最高点突向无待无界的逍遥境界,点出“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由此构筑完成第一次立论。其后从人间世有用无用的角度再次阐明心有界,从宋人适越、尧让天下到藐姑射神人、尧丧天下,这是在“用”的有界心下出发完成一次上升;惠子以“无用”的有界心看大瓠,未能突破日常之用到达用的极至,以“无用”的有界心看大樗,是仍然执着于有用无用的标准,不能达到超脱用与无用的逍遥之境。同时,我们再反过来与前文照看,适越的宋人、让天下的尧不正是那些知效一官德合一君者的自视吗?惠子之对待大瓠大樗,不正如蜩与学鸠对待大鹏吗?承载大瓠大樗之“江湖”、“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不正像供鲲鹏遨游之北冥南冥吗?《逍遥游》以冥海之鲲鹏始,以江湖乡野之大木终,用意可谓深矣。
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第2版,页4
王先谦,刘武:《庄子集解 庄子集解内篇补正》,中华书局2012年第2版,页373
释德清:《庄子内篇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页8
《庄子集释》,页15,9
《庄子集释》,页18
《庄子集释》,页20
《庄子集解内篇补正》,页376-377
《庄子内篇注》,页9
王夫之:《船山全书》第十三册,岳麓书设1993年版,页81
《庄子内篇补正》,页10,12,14
《庄子集解内篇补正》,页383,384,392,393
《庄子集释》,页39
对于“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一句,疑其错简,应在“圣人无名”之后,“尧让天下于许由”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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